风雪之夜,洛克乌德被恶梦惊醒,他的喊叫把希刺克厉夫引到窗前。“他上了床,扭开窗子,一边开窗,一边涌出压抑不住的热泪。‘进来吧,进来吧!’他抽泣着,凯蒂,来吧!啊,来呀——再来一次啊,我心爱的!这回听我的话吧,凯蒂,最后一次!”这时,距离凯瑟琳之死已经二十个春秋了,日日夜夜,凯瑟琳的孤魂在旷野上哭泣游荡,等待着希刺克厉夫,希刺克厉夫又如何能平静呢?斯达尔夫人(Madame de Stael)认为,莎士比亚是英国作家中把精神痛苦描绘得淋漓尽致的第一人。[6]是不是可以认为,艾米莉是第二人呢?
当代社会学家弗洛姆(Erich Fromm)认为,爱主要的不是和具体对象相联系,而是一种态度,一种性格取向,爱决定了个体和整个世界的联系。“如果一个人爱的只是另一个人,而对其它人漠不关心的话,那么他的爱就不是爱,而只是一种共生性依恋,或是一种放大了的自我主义。”[9]在这个意义上,希刺克厉夫的确是一种放大了的自我主义。但是,个体对宇宙的爱并非生而具有或上帝所赋予,没有对自我的深刻体验和焦灼的关怀,没有对一个具体对象一往情深的爱,对所有人的爱就无从谈起。爱首先要有一个你,一个对象。希刺克厉夫从爱凯瑟琳开始,在受到压抑、损害以后,爱转化为他的整个人格,不断升华,最后超越了社会通向那整个宇宙的终极实在现象之后的某种本源性精神力量:“我看见一种无论人间或地狱都不能破坏的安息,我感到今后必定会有一种无止境、无阴影的境界——他们所进入的永恒境界——在那儿,生命无限延续,爱情无限和谐,欢乐无限充溢。”因此,他们都不相信爱会随着死而结束,凯瑟琳甚至渴望死,她想逃向一个“光荣的世界”,这个世界并非天堂,而是一个像呼啸山庄那样的,能使她和希刺克厉夫牢牢结合在一起的地方。凯瑟琳死后,希刺克厉夫转而从对鬼神的迷信中寻求安慰,摆脱自己的孤独。只有在他感到重逢的可能时,他的狂暴才有此消退。离开人世以后,他们都不再孤独、不再忍受煎熬了;黑夜里在旷野上山岩间散步,继续占据着呼啸山庄,莎士比亚曾说过:“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心灵的结婚,希、凯爱情的实现就是在摆脱尘世、灵魂解放之后的结合。
历史充满偶然,却又具有惊人的相似。艾米莉短暂的一生是在大英帝国的黄金岁月——“维多利亚时代”度过的,曹雪芹所生活的也是中国传统社会中少有的“乾嘉盛世”。但他们所弹奏的爱情,却是与太平盛世迥然不同的音响。与艾米莉同时的英国诗人史文朋(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曾指出,当代盛行的审美趣味已与莎士比亚时代不同,一般读者不喜欢纵贯整个故事的咄咄逼人的悲剧阴影。无独有偶,整个中国古典文艺,最缺少的也就是令人震粟的悲剧精神。《呼啸山庄》与《红楼梦》都是反抗时代精神的小说,它们所包含的社会意义,已为众多中外学者所论及,本书只想就作品中对峙的力量作一些分析。
这就是两部小说的力量和魅力所在。爱情从来不是孤立的,但爱情又自有其独立性。当社会伦理关系、功利物质考虑浸透世俗爱情之时,《红楼梦》与《呼啸山庄》以单纯的“自我”的结合,而不是对幸福的追求为爱情的主题,才真正把握了爱情有灵魂。英国作家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更把起它提升为一种悲剧理念:“为了写一部悲剧,艺术家必须从人类经验整体中孤之出一个单独的因素,并经那因素做他惟一的材料。”[22]单一性是所有悲剧人物的性格特征,丰富复杂的性格一般不是悲剧性格。但人生在世需要展开其性格的多面性,单一性格的形成必须有特殊的条件。贾宝玉拥有这些条件,可以在大观园中继续秉持其情痴本性,永远像孩子一样,代表未被社会污染过的自然人性,李贽当年大声疾呼的“童心”,在此获得了具体表现。为了应付现实环境,需要付出某种东西,其他许多人可以做得到,但贾宝玉和林黛玉却做不到。
[15][英]伯特兰·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册,马元德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219页。引文中的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华兹渥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骚塞(Robert Southey ,1774–1843),)、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和济慈((John·Keats,1795—1821),均为英国浪漫主义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