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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勇:作家的精神状况与知识分子的角色扮演——以莫言与韩寒为例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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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18 22:56:2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赵勇:作家的精神状况与知识分子的角色扮演——以莫言与韩寒为例ZT


赵勇 当代文学批评     


作家韩寒 “作家的精神状况与知识分子的角色扮演”是一个很大的话题,在这个题目下可以做出许多文章。我之所以聚焦于莫言与韩寒,原因大体如下:一、他们对于知识分子都有较成熟的看法,而对于自己是否扮演知识分子角色也都有过较清醒的认识。二、莫言是“50后”“体制内”的纯文学作家,而韩寒则是“80后”“体制外”不那么纯文学的畅销书作家。在文学界,他们的选择和种种做法应该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三、他们都是2012年的风云人物。2012年年初,韩寒陷入“代笔门”事件之中,随之而来的“方韩大战”持续达数月之久。
在我看来,韩寒遭质疑固然原因复杂,但又与他热衷于扮演的“公知”角色不无关系。2012年10月,随着莫言成为新一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有关莫言的消息铺天盖地,批评的声音也随之而起。莫言被批评,自然也是原因多多,但我以为又与他本人的知识分子形象模糊不清关系密切。基于如上原因,莫言与韩寒也就成了我所论述问题的较合适的人选。
  01     
2012年11月24日,“诺贝尔文学奖与中国:从鲁迅到莫言”研讨会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举行。笔者躬逢盛会,聆听高论,很受教益。然而,仔细琢磨这一会议的主题,主办者显然也预设了某种价值立场——由于莫言获得“诺奖”,中国文学似乎也完成了从鲁迅到莫言的传承与跨越。而大部分与会者便是在这一命意下形成其相关思考的。
当然也有不和谐音,比如,李怡认为:  “鲁迅是不断地自我怀疑,而今天的人显然比鲁迅更知道体察得失,感悟进退之道。鲁迅常常比一般人更倔强,常常因为脾气问题而受人诟病,他得罪了政府,得罪了右派,也得罪了反政府的左派,得罪了老人也得罪了青年,左右不讨好,成了二重反革命。今天的作家无疑要圆滑得多,生存状态也根本不一样……在今天,当我们为中国文学终于获得境外掌声而兴奋的时候,不妨稍微停步反思,与拙朴的中国现代文学相比,我们今天有没有更为根本性的失误?”  
显然,这是一个更值得令人深思的问题。而我思考的结果是,如果说莫言与鲁迅相比还存在着某种差距,这种差距不应该仅仅体现在文学作品之内,更重要的是会在文学作品之外见出分晓。鲁迅一生都在战斗,他明知道与小说和散文相比,杂文是速朽之作,但他最终依然放弃了前者,专与后者为伍。而当鲁迅如此选择时,他实际上是认同了知识分子这一身份。
也就是说,鲁迅之所以伟大,今天依然是我们无法超越的丰碑,是因为他至少有两副面孔:当他写作《呐喊》《彷徨》《朝花夕拾》等“纯文学”作品时,那是作家的面孔;当他大量写作杂文、发表演讲时,那又是知识分子的面孔。前者让他深沉、博大,充满人间情怀;后者又使他深刻、冷峻,形成公共关怀。这种状况有点类似于列维对萨特的评说:“作家和知识分子是分开的。作家走作家的路,而知识分子则有时通过一些文章和剧作,为伟大的事业奔走呼号。”
但是,迄今为止,我们却只看到了莫言的一副面孔。据“百度百科”统计,莫言如今已出版长篇小说十一部,中篇小说二十五篇,短篇小说七十五篇。这个数量不仅大大超过了鲁迅,而且在当代作家中也较为罕见。这意味着作为作家的莫言不仅当之无愧,而且简直就是文学界的“劳动模范”。然而,莫言的知识分子面孔却是模糊的或隐而不见的。他虽然也作过无数次演讲,但这些演讲大都涉及文学内部之事——谈自己的创作过程、创作经验、文学观念,发表获奖感言等,与公众关心的社会现实、政治时事、公共事件等问题无关。
他虽然也写过貌似“杂文”的散文,且认为“‘战斗性’恰好也是杂文的灵魂”,但这种“杂文”不过是散文写得张狂了一些而已,其内容依然是忆往事、说童年、谈读书体会,与鲁迅的杂文不可同日而语。这又意味着在文学创作之外,我们几乎看不到莫言对公共问题的表达。从一些对谈(如《说不尽的鲁迅——2006年12月与孙郁对话》)和文章(如《读鲁杂感》)中可以看出,莫言是通读过《鲁迅全集》且对鲁迅极为敬佩的,但他对于鲁迅所扮演的知识分子角色却似乎无动于衷,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莫言  
有必要先来看看莫言的夫子自道。在与王尧的对谈(2002年12月)中,莫言不赞成作家以非常明朗的态度介入政治,但他同时认为,那类站出来干预社会、充当社会良心的作家(如大江健三郎)是有必要存在的。至于他为什么不愿意站出来,他解释为性格原因和社会原因:  “我的性格可能不太合适扮演这种台前角色,以非文学的方式扮演社会良心、社会代言人的角色……由于父母的教育,由于社会的压制,导致我成年以后变成一个谨小慎微、沉默寡言的人,在公众场合不愿意出现,即使出现了也手足无措。我的天性不是这样,这是长期的压抑、长期不正常的社会环境造成的。”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他认为自己更适合以文学的方式表达,而“用非文学的方式说话,是我的性格难以做到的”。
这种思考延续在他与孙郁的对谈中,但表述出来的原因似乎更复杂一些。首先,他依然承认自由知识分子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西方很多自由知识分子一个重要的职能就是挑政府的毛病,当然我们也有这样的知识分子,对社会上各种不公平的现象,对垄断利益集团发言批评。”“这样的知识分子非常宝贵,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
其次,他也依然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作出了委婉的辩护,只是这一次除了重复先前的原因之外,又增加了一个“知识结构”:  “一个写小说的人还是应该用小说来发言。作为社会的代言人来说话,作家里也有这样的人,比如说,左拉、雨果,但我缺乏这种能力,我从小所接受的教育,使我不愿意跳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空泛的宣言,而是习惯用小说的方式,有了感受就诉诸形象。”
“是不是每一个作家都应该扮演这样的知识分子角色呢?应该因人而异,有的人具备这方面的才华,具备这方面的知识结构,我觉得他当然可以扮演这样的角色。”   
但由于“每个人的知识结构不同,每个人的生存状态不同,应该允许有的作家不做谔谔之士,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良知和勇气”。
第三,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如下说法:  对知识分子我还是有些肤浅想法的。20世纪50年代毛泽东有个形象的比喻,就是在阶级社会里面,阶级是皮,知识分子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知识分子你不是附在地主资产阶级的皮上,就是附在无产阶级的皮上,不可能“毛”离开“皮”游离存在,这就把知识分子的依附性一下子就给讲出来了。这个论断虽霸气,但确实是一种现实。在中国社会里面,知识分子能够独立存在吗?我觉得真是不可能存在的。
当然,西方有所谓的自由知识分子,但这种“自由”,并不是说他脱离了阶层或者阶级,他跟政治和体制保持了一种独立的姿态,知识分子可以跟体制保持一种对抗姿态。但在中国社会里面,一个知识分子如果与体制保持对抗姿态是很难生存的,大学教授能独立于体制之外吗?当然有很多写作者没有单位,但没有单位难道就能完全与体制剥离关系吗?文章要在国家的报纸刊物发表,在国家的出版社出版,要拿国家的版税。   
以上是我见到的莫言公开谈论知识分子话题的代表性言论,这些言论亦可大体看作他的知识分子观。而仔细分析,这种知识分子观中又明确表达或隐含着如下几层意思。
对于雨果、左拉、大江健三郎等作家的知识分子言行,莫言其实是相当清楚的。例如,对于与他交往不浅的大江健三郎,他曾有过如下赞词:“他是一个关注现实并勇于发言的知识分子型作家,也是一个在需要的时候敢于拍案而起的斗士。”但是对于这种作家兼斗士的角色扮演,他却只有钦佩之心,而并无追模之意。之所以如此,其主要原因在于他所谓的个人性格、教育环境、社会环境和知识结构。这样的理由当然是可以成立的,因为即便从常理推断,也并非所有的作家都有左拉、萨特似的性格与个性。

但问题是,这种原因既可以成为获得同情之理解的充分理由,也可以成为为自己辩护的巧妙托词。尤其是莫言成名成家之后,所谓的“谨小慎微、沉默寡言”“在公众场合不愿意出现”等性格症候似已不复存在。在各种需要作家亮相发言的场合,公众所见到的是一个口若悬河、机智幽默的莫言,这其实已与他对自己的描述判若两人,但为什么莫言依然不愿意扮演知识分子角色呢?
表层原因自然是莫言所谓的不愿用“非文学的方式说话”,但不愿意以这种方式说话并不意味着他不说话。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当一些社会事件扑面而来时,他已“把自己的想法糅合到作品里去”,用文学的方式发言了。这也正是他在获“诺奖”后遭到非议时感到委屈而要极力为自己明确辩护的原因:  “如果这些人读过我的书,或者是在座的朋友读过我的书,就会知道我对社会黑暗面的批判向来是非常凌厉的,非常严肃的。我在上世纪80年代写的,比如说《酒国》《十三步》《丰乳肥臀》这些作品,都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对社会上我认为的一切不公正的现象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所以如果仅仅认为我没有上大街去喊口号,仅仅以为我没有在什么样的声明上签名,就认为我是一个没有批判性的,是一个官方的作家,这种批评是毫无道理的。”  
在一般的意义上,这样的辩护是完全可以成立的。因为从莫言的大量作品看,他确实既非官方作家,也非为现实涂脂抹粉、歌功颂德的作家。然而,即便如此,也依然没有解决我们的困惑:为什么在小说中莫言“有了对当代腐败政治的强烈抨击,甚至有时候尖锐到‘危险’的程度”,而在小说之外他却不敢像大江健三郎那样拍案而起呢?
应该还有深层原因。而实际上,这个深层原因莫言已经委婉地表达出来了:“在中国社会里面,一个知识分子如果与体制保持对抗姿态是很难生存的。”因为他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当他要在作家与知识分子之间作出选择时,他大概就会权衡利害得失,选择前者而不去选择后者。因为选择前者,既能实现他建立自己的“文学共和国”的雄心壮志,同时又能借助于文学的伪装批判现实而不至于给自己惹来更多麻烦。莫言曾谈到《酒国》如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形成了一种真假难辨的巧妙结构:  “没想到这种本来用于自我保护、为了免受批判而选择的结构形式,结果却促成了一种新颖而独特的写作方式。”  
在这一意义上,莫言所谓的“结构就是政治”首先应该是一种伪装术。而选择后者,即便是偶尔作为知识分子发言,也会面临极大的风险。如此看来,去当一名本分的作家,一切以文学的方式说话,相对而言是比较安全的;而一旦越过这个边界成为知识分子,即意味着说话不能吞吞吐吐、含含糊糊,也无法借用文学技巧或修辞顾左右而言他。这就不仅失去了自我保护的可能,弄不好还会面临灭顶之灾。似乎只有换算到这一层面,所谓的“谨小慎微、沉默寡言”才可以获得更充分的解释。
如果我的以上分析有些道理,那么,莫言的知识分子观也就大体明朗了:表面上看,他只愿做作家而不愿当知识分子是性格等原因,而实际上很可能是出于一种恐惧心理和本能的自我保护。而这种心理和本能甚至让他的知识分子观中隐含着某种矛盾:一方面,他并非不欣赏作家知识分子化之后的种种做法,这意味着他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左拉以来业已形成的那个“我控诉”的现代知识分子传统;另一方面,当他面对中国的现实语境时,他又认为所谓的“皮毛论”有其道理,并由此延伸,形成了知识分子与当下体制关系的某种判断。但实际上,这两种思想资源是非常拧巴的,很容易造成价值观的分裂。
  02     
与莫言相比,韩寒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另一种类型的作家,这种“另类”大体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首先,韩寒从出道开始便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体制,“体制外”一直是他生存与活动的空间。例如,当《三重门》(2000年)的出版为他赢得名声之后,他便绕过了教育体制(读大学),从而开始了自己的写作之旅。此后,无论是他作为一名职业赛车手参与比赛,还是与书商路金波合作继续出书,又让他远离了现行的文学体制。
这也意味着韩寒的身份之一虽是作家,但这个作家与以往成名的作家却是大不一样的。以往的作家需要通过漫长的写作去积累自己的文化资本,进而获得体制的认可(如在正宗的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被评论家关注,获得一些文学奖项等);但韩寒却是靠市场和媒体的推动一夜成名,然后他又凭借其能力,赛车写书出唱片,靠版税和比赛养活自己,这就在很大程度消除了自己的后顾之忧。于是,当“与体制对抗很难生存”在莫言那里成为一种隐忧时,在韩寒这里却并不构成什么问题。
    韩寒  
其次,韩寒一开始就是以“叛逆者”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这种叛逆虽然有可能被媒体塑造过、放大过,但似乎又是一种天性的表现。比如,2006年年初,《新京报》策划“2005年一百人的阅读”专题,韩寒的回答是这样的:  “2005年我一本书都没有看过。事实上,四五年前我就不看书了。我认为对于一个写作者,他自己想的、经历的最重要,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作家说读别人的书会受益匪浅。我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这种出位之语估计许多作家都不敢说,但韩寒却说得理直气壮。2007年,韩寒接受记者访谈时又说:  “如果哪天我拿了茅盾文学奖,我会哭的。我觉得我堕落了,太过分了,我怎么可以拿茅盾文学奖?好比主流电影审查一样,能公映的很难是好电影,好的电影能公映吗?我得了金鸡奖、百花奖,我就会怀疑自己,我可能一辈子就结束了,我觉得我错了。”  
这种公然藐视、戏弄体制内大奖的话更是许多作家都不敢说的,但韩寒却依然说得行云流水。这种做派和言辞当然可以理解为作秀,但是一个人如果面对媒体老是这样一种调子,就很难说是表演了,而应该解读为一种率性而为。这很可能意味着心机暗藏、谨小慎微、顾左右而言他等与韩寒无关,他的言辞吻合了他那个叛逆者的形象。
第三,这种率性或天性可能与韩寒的成长环境有关。作为“80后”,韩寒成长于改革开放的年代。这一代人并非没有问题,但与他们的前辈相比,他们没有吃过苦、挨过饿,也没有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如此大环境一般不会扭曲人的心灵,也能使人的天性得到较充分的发展。于是,敢想敢说,敢于表现自我就成为这一代人的基本底色,而韩寒则恰恰成了他们的代表。这一点就连在知识分子阵营中“敢说话”的张鸣(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也表示佩服:  “韩寒说话,胆子很大,虽然在用词上也有所考究,但似乎只要他想到而且想说的,就没有不敢说的。不怕打压,也不怕拍砖。像我们这些经过‘文革’的人,无论怎样,都会有些怕。怕什么呢?说不好,但就是怕。说话办事,瞻前顾后。偶尔火压不住了,话说得猛了点,就心里一阵悸动,后怕得要死。经过政治运动的人,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这也难怪。但是,作为‘80后’的韩寒,显然没有这样的顾虑。他们往往是做了之后,再想那些后面的零碎,即使存在现实的威胁,他们的反应,也跟我们这些年龄大的人不一样。”  
张鸣是“50后”,他能联想到经验层面现身说法,对比出“50后”与“80后”的区别,凸显出韩寒的优势,显然值得深思玩味。这至少说明,小小年纪的韩寒可能没有太多的社会经验,却也没有太大的心理障碍。他的一言一行都有了许多“新青年”的味道。
或许正是这种种的与众不同,让韩寒有了在作品之外说话的欲望。而自从他在新浪开通博客(2005年9月)之后,他也成为利用自媒体频频发言(甚至挑事)的青年作家。2006年3月2日,韩寒发表《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逼》的博文,导致了所谓的“韩白之争”。韩寒的网络亮相以“秽语”行世,自然不能说没有问题,但它也戳破了“文坛”的假面,让既定的文学体制露出了破绽。而这种“反叛”甚至连他批判的对手白烨也不得不承认有其意义:  “韩寒走的是观念反叛,这种反叛有没有意义?当然有意义,但不在文学方面,因为韩寒在对教育体制,社会上很多传统,过于僵化的体制化批判时,他有时可能用力过猛,比较过度,但他抓问题抓得准,而且他的表达具有一个批评家特有的能力和力度。”  
而从2008年开始,韩寒又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了社会和政治,一篇篇地发表杂文,表达自己对公共事件的看法。2009年,韩寒着手主编《独唱团》,此杂志历尽艰难最终于2010年6月面世(书海出版社)。韩寒的这些表现,让媒体和诸多文化人很是兴奋,于是《南都周刊》有了“公民韩寒”的相关报道,许多知名人士也纷纷表达对韩寒的赞赏和期许。2012年,韩寒陷入“代笔门”事件后,诸多网友群策群力,迅速整理出一份《一些吹捧韩寒的公共知识分子言论集》,从中可看出“吹捧”者确实可观,甚至笔者的一段文字也入选其中,成为一种“吹捧”的铁证。
于是有必要形成如下疑问:一、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吹捧”韩寒?在所谓的“吹捧”背后,究竟隐含着怎样的社会文化心理?二、该如何为韩寒定位?这些年来他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三、韩寒对自己的自我认知是怎样的?这种自我认知与“公知”污名化存在着何种关系?
由于第一个问题我在一篇短文已有所触及,所以我主要讨论后两个问题。
韩寒挑战白烨时,虽然已是一个名气不小的“80后”作家,但他当年的亮相却更接近于一名“网络愤青”。从2008年开始,伴随着他本人的杂文写作和转型,他的面目逐渐清晰,媒体也及时开始了对他角色扮演的捕捉和定位:民众代言人、意见领袖、公共知识分子、公民韩寒、当代鲁迅、中国文学的坏小子、公敌韩寒等。也许就是在这种媒体的定位中,韩寒也开始了对自己的自我认知和定位。
2012年2月,他写博文回顾自己四年来的心路历程,其中曾有这样的文字:  “2008年,一月雪灾,二月西藏,三月火炬传递,四月抵制家乐福,五月地震,六月周正龙,七月杨佳,八月奥运会,九月三鹿。而在2008年的2月5日,也就是四年前的今天,我写了一篇文章《这一代人》,很多人也许未必注意到这篇文章。但其实是从这篇文章,我开始了自己真正的杂文旅程。”  
这很可能意味着,正是2008年这个多事之秋才唤醒了韩寒的批判欲;而由于韩寒的表现与发言,他也入选“2008年度百位华人公共知识分子”,成为其中的一员。然而,2010年年初记者曾问韩寒:“你的身份很多,比如公共知识分子、作家、赛车手等,你最喜欢那个头衔?”他又断然否认了“公共知识分子”的称谓:“公共知识分子?我肯定不是,我觉得公共知识分子就是公共厕所,是用来泄愤的。就我个人来说,我比较喜欢赛车手,其余的都是媒体外加给我的。”

把公共知识分子等同于“公共厕所”,这自然是一种韩寒式的戏谑,但这种不认同显然也隐含着对这种称谓的轻视。但是,两年之后,当公共知识分子演变成“公知”而变得声名不佳时,韩寒却又主动认领了这个称号,开始了为“公知”的辩护:  我觉得,“知识分子”以及“公知”这两个词,无论在任何年代,都应该是一个褒义词,都该去珍惜。所以本文标题中的“臭公知”三字也是罪过。相反,意见领袖不算是个褒义词。带“领袖”两字的,最终都很可能走向铲除异己的方向,而“分子”只是物质组成的一种基本单位而已。
是的,我是个公知,我就是在消费政治,我就是在消费时事,我就是在消费热点。我是消费这些公权力的既得利益者。大家也自然可以消费我,甚至都不用给小费。当公权力和政治能被每个人安全地消费的时候,岂不更好,大家都关心这个现世,都批判社会的不公,毒胶囊出来的时候谴责,贪官进去的时候庆祝,哪怕是故作姿态,甚至骗粉骗妞骗赞美,那又如何。面对政府,公权,政治,你不消费它,他很可能就消灭你。   
这种辩护之词是值得分析的,但我更在意韩寒这种自我认知过程中所伴随的社会语境变化。公共知识分子这个概念最早是由美国学者雅各比发明并在《最后的知识分子》(1987)一书中率先使用的,随着这本书被译成中文,这个概念也逐渐在国内流行起来。2004年,随着《南方人物周刊》“影响中国:公共知识分子五十人”的评选,公共知识分子开始越叫越响。而媒体如此操作,固然不能排除跟西方之风、制造热点之嫌,但我们也更应该看到这一举动的积极意义:1980年代终结之后,知识分子或者学院化或者传媒化,原来那种置身于“新启蒙运动”中的热情与担当已荡然无存。
媒体通过这一评选活动及其入选标准,既可为知识分子树立榜样,也可重树知识分子的信心。然而,几年之后,“公共知识分子”被简化为“公知”并最终变成一句骂人之语,显然有其更为复杂的原因(比如韩寒所谓的“知识分子的确有一堆的臭毛病”,微博上的情绪化发言,“公知体”的盛行,等等),然而当“公知”被污名化从而公共知识分子也面临着严重的身份危机时,韩寒则开始了“就要做个臭公知”的身份认同。这一举动仿佛是挑衅,又仿佛是宣告,他想在“公知”公信力严重下降时进入“组织”,以便与它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甚至凭借其影响力,救“公知”于水火,但这时的韩寒已今非昔比,因为他已被方舟子“切歌”了。
我把“韩三篇”看作韩寒正式扮演“公知”角色的序幕曲,这意味着经过了前期的铺垫之后,他已真正进入了角色,好戏才刚刚开始。但众所周知,随后的“方韩大战”不仅让韩寒本人陷入到种种困扰之中,而且也迫使许多人站队表态、显山露水,网络混战本身又加剧了丑化“公知”的进程。“大战”之后,虽然韩寒还在不时地写作博文,但其密度已不如从前,其犀利也减弱许多,其公共关怀似乎也大打折扣。他固然还没有退出公共话语空间,但他好像也把精力更多地投放在赛事上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即便韩寒还能像以前那样发言,人们还会像以前那样信任他吗?
  03     
把莫言的知识分子观和韩寒扮演“公知”角色的复杂性呈现如上,并不是要对二人进行简单的对比。我之所以这样做,是想通过这种两极图景,显现当代作家的精神状况乃至精神困境。而这种状况与困境恰恰也是大多数作家乃至学者的生活现实。为了把这种状况与困境说清楚,我要从孟繁华的一段论述谈起:  现在的“50后”已经功成名就,青春对他们来说已经过于遥远。当年他们对文学的热情和诚恳,今天都已成为过去。如今,他们不仅仍然固守在“过去的乡土中国”,对新文明崛起后的现实和精神问题有意搁置,而且刻意处理的“历史”也早已有了“定论”,他们的表达不越雷池一步,我们既看到了这代人的谨小慎微,也看到了这代人的力不从心。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深切地理解,为什么作家张承志、史铁生深受读者和文学界的爱戴,原因之一就是他们一直关注中国的现实和精神状况。为什么2011年格非的《春尽江南》获得了批评界广泛的好评?就因为格非敢于迎难而上,表达了对当下中国精神跌落的深切忧患,这样的作家作品理应得到掌声和喝彩。   
孟繁华是在乡土中国、乡土文学等方面展开这一话题的,但即便是局限在这一话题之内,他也依然看到了“50后”作家在精神状况上所存在的主要问题。如果我们把这一话题扩而大之,并在文学内外审视“50后”作家的种种表现,那么,所谓的“谨小慎微”“力不从心”和“不越雷池一步”不仅也可以成立,而且似乎更能发现他们之所以如此的深层原因。在我看来,虽然这批作家在文学写作上均可圈可点,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水平,但是,在文学之外,他们大体上都没有发出知识分子的声音(当然也有例外,相比较而言,阎连科、韩少功等人做得要好一些),甚至明确表示,不适合扮演知识分子角色。
例如贾平凹曾表示:“社会确实需要公共知识分子,但可能不是我。”“我觉得自己没这方面的能力和精力,除了文坛上的事情,我对社会上的事情基本不表态。”这种知识分子意识的淡薄或欠缺,最终是否又会影响到文学本身,使其作品缺少应有的精神向度和力度呢?
不妨依然以莫言为例来稍作分析。莫言坦承他虽然没有作为知识分子发言的勇气,但是在作品之内却不乏相应的担当。而当他谈及这一问题时,经常举到的例子是《天堂蒜薹之歌》和《酒国》。与此同时,他又在不同场合阐述过自己的文学观:  “我认为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应该超越党派、超越阶级、超越政治、超越国界的。”
“我在写作《天堂蒜薹之歌》这类逼近社会现实的小说时,面对着的最大问题,其实不是我敢不敢对社会上的黑暗现象进行批评,而是这燃烧的激情和愤怒会让政治压倒文学,使这部小说变成一个社会事件的纪实报告。小说家是社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家在写作时,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人来写。只有这样,文学才能发端事件但超越事件,关心政治但大于政治。”   
另一方面,他又说过:“好的结构,可以超越故事,也可以解构故事。前几年我还说过,‘结构就是政治’。如果要理解‘结构就是政治’,请看我的《酒国》和《天堂蒜薹之歌》。”如此看来,超越政治、大于政治、结构就是政治构成了莫言文学观的重要声部。
详细分析莫言的文学观并非本文的主要目的,我在这里只想简单指出如下事实:无论是作为一种修辞策略还是文学实践的概括和总结,“超越政治”的文学观都没有太大问题,因为它既不是让文学“介入政治”,也不是让文学“远离政治”,而是想让文学走一条中间道路。这也意味着就此而言,人们指责莫言的理由并不充分。然而,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面是,当“结构就是政治”成为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这样的文学实践一方面无法有效地作用于社会,另一方面也会成为作家为了追求文学性而不断后撤的借口和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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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酒国》为例,这部小说显然就是那种抨击腐败政治尖锐到“危险”程度的作品,但令人奇怪的是,如此“危险”之作从出版至今并未遇到任何麻烦。许多年里它既不为读者所知,也只为有限的几位评论家关注。这只能说明它的自我保护机制已经完美到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步,以至于读者完全可以把它当作天方夜谭。如此状况,很可能意味着如下事实:在莫言的写作史上,《酒国》固然是一个重要的文本,甚至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中,此小说也是一个重要的砝码,但它并没有对中国的腐败政治构成任何触动。
这种始于批判但批判性却没有释放出来、始于政治关怀却成为一次不及物写作的局面,本来是值得认真反思的,但莫言尝到如此写作的甜头后,却越走越远,并有意无意地发明出一套“炫技”式的写作方案:过分讲究结构,过分注重形式,过分在意“怎么写”而不是“写什么”,而每一次“炫技”的成功,也意味着自我保护技术的又一次完善。高尔泰先生曾经分析过莫言的高处与低处,并认为“莫言的问题,主要不是在于他究竟说了什么,而是在于他没说什么。那个没说的东西,比他说了的重要,也比他说了的明显突出”。我想进一步补充的是,他没说出或说不出的东西,既可能是被自我保护机制有意遮蔽的东西,也可能是没被知识分子意识照亮的部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减弱了他作品的批判力度。
如果这仅仅是莫言一个人的问题,或许还可以理解。问题是这很可能是一代作家的缺陷,而莫言既然成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也就成了这种问题的集大成者。当他以此示范或别人以此欣赏他的写法时,他的问题也就映现出大家存在的普遍问题。“50后”作家陈应松说:有的作家  “写中国因卖血出现的艾滋病村,但写得没有莫言大气,只有火气,急于揭露,直奔主题,向西方献媚的意念太明显,没有莫言的机智、狡黠。可以说,莫言在处理如此敏感的题材的时候,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你是抓不住他的狐狸尾巴的。我不讲他的才华,他在处理这类题材时聪明绝顶,其他作家难以望其项背”。  
当陈应松如此赞赏莫言的“聪明绝顶”时,我所联想到的却是许多年前王彬彬所写的那篇《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这意味着王文所论的问题(如“形而下的生存智慧过于发达,形而上的情思必定被阻断、被遏制”)不但没有解决,而且这种“聪明”反而用到了文学之中,成为“生存智慧”在文学中的“合理”延伸。这种“聪明”本来应该是需要被人警觉且要极力避免的东西,如今却成了夸赞的对象。如此看来,作家的精神状况及其困境或许比我们意识到的要更为严重。
相比之下,年轻一代作家的精神状况要好于他们的前辈。当他们热衷于扮演“公知”角色时,固然可以有多种解释,但解释为他们还没有学会世故圆滑,对不义的现实还有愤慨之心,显然也并不离谱。而当他们在作品之外利用博客、微博向公众发言时,无论他们是否受惠于萨特,都成了萨特那种占领和征服大众媒介,用“新的语言表达我们书中的思想”之观点的中国回响,他们的行动也在很大程度上吻合了萨特当年的期望——作家不能仅仅只是作家,而是还要成为“新知识分子”。
在这个意义上,韩寒所谓的“消费政治”便有了新的理解。它不能简单解读为“天真的文化里面的幻想”,是“这一代青年人面对社会政治和群体生存问题的一种漫不经心”,因为韩寒的戏谑和调侃固然可以引起商业主义的联想,但在这里,“消费”更应该理解为一种低调的、万不得已的介入方式。而在今天这样一种复杂的社会文化环境中,“消费政治”便是激活政治,对政治的消费度也意味着对它的关注度。消费固然会让政治变形,甚至化作人们的哈哈一笑,但它无疑撕裂了政治的伪装,加速了政治公开化、透明化的进程。
如果对比一下莫言,这种“消费政治”观或许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当莫言对腐败政治痛恨愤怒时,他以“超越政治”的笔法把政治变成了文学的内部之事,变成了需要学院专家解读破译的密码语言,这当然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而“消费政治”却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公众,让他们在“围观”中瞩目于政治,并让政治在万众瞩目中松动、曝光。从这个意义上说,“消费政治”并非没有价值,它虽然有些扭曲,却是今天有可能采用的一种介入政治的新形式。
如此说来,是不是意味着热衷于扮演“公知”角色的作家就不存在问题呢?当然不是。他们存在的是另一层面的问题。作为市场型作家,他们的成名或者与书商的策划、包装密切相关,或者是互联网时代粉丝经济的产物。而这种依靠点击、转发、链接、人气所形成的“群选经典”景观,很容易让他们产生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幻觉。在这种状态下,一旦他们以“公知”的面目出现,尤其是借助于微博一百四十个字的有限表述空间发言,情绪化的语言、表态式的语调等就变得不可避免。
这种表述方式极具表演性和观赏性,也很容易收获掌声,却又往往会扭曲知识分子的形象,甚至有可能落入布尔迪厄所描述的那种情境之中:  “他们像左拉那样抛出《我控诉》,却没有写过《小酒店》或《萌芽》,或者像萨特那样发表声明、发起游行,都没有写过《存在与虚无》或者《辩证理性批评》。他们要求电视为他们扬名,而在过去,只有终身的而且往往默默无闻的研究和工作才能使他们获得声誉。这些人只保留了知识分子作用的外部表象,看得见的表象,宣言啦、游行啦、公开表态啦。”  中国当下的知名“公知”自然没有布尔迪厄描述的那么不堪,因为他们在发宣言的同时毕竟也在进行着文学写作,但问题是,“公知”的角色扮演一旦固定,往往又会伤害到他们笔下的文学。
让我们暂时放开韩寒,以“70后”作家慕容雪村为例稍作展开(选择慕容雪村既因为作为“公知”他表现得更激烈一些,以至于微博已被封杀,也因为韩寒的《就要做个臭公知》是“看到慕容雪村微博半夜谈到公共知识分子”有感而写的文章)。慕容雪村最初是以即写即贴的方式完成其长篇小说《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的。这部长篇之所以深受网民喜爱,是因为它对当下现实既有鲜活的在场感,又有较为深刻的批判性。与此同时,故事的讲述、情节的生发等也很有章法,这又意味着这部小说在文学性上有不俗的表现。
然而,当作者写到《原谅我红尘颠倒》(2008年初版,2011年再版)时,揭露或暴露却占了上风,小说写成了一个行业(律师界)黑暗面的大展览。虽然它依然好读,让人不忍释手,但在我看来,却是激情大于理智、理念大于形象的产物,文学性因此受到了很大影响。何以如此?其中可能原因多多,但我以为与作者所扮演的“公知”角色不无关系。慕容雪村曾坦陈他由小说家变成“公知”,是现实生活的遭际“激怒”了他,是“屈辱感”的产物。
虽然他也认为“文学有更长久的生命,它有比评价时事更大的价值”,但又觉得“知识分子不能自外于整个社会,不能将身边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这种走上“公知”之路的解释是可信的,也令人尊敬。但问题是,一旦那种怒气、火气和屈辱感作用于文学,文学就会受到损伤。鲁迅说:“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做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慕容雪村后来的小说公共性旺盛,文学性受损,应该是“锋芒太露”的结果。
如此看来,在知识分子的角色扮演问题上,中国当代作家面临着诸多难题。中年一代的作家虽功成名就,且在很大程度上获得了某种话语权,但他们大都不愿与公共知识分子沾亲带故,而只想在自己的小说园地里春种秋收。对于这种状况,虽然可以作出同情的理解,但这种做法毕竟与我们这个时代不大相称,若是演变为一种集体人格就更值得反省。
或许正是这一原因,1990年代以来张承志才彻底放弃小说写作,甚至把小说看作一种“堕落的形式”。另一方面,也并不是每一个青年作家都热衷于扮演“公知”角色的,但我们还是从他们的代表性人物那里看到了一些希望。只是这希望还没有完全成型,就成了“公知”污名化的牺牲品。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的举动都可能影响到文学的品质。
于是,作家的这种精神困境既映现着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也在很大程度上呈现出一个理论难题:如果像萨特那样倡导介入,文学势必受到伤害;如果像阿多诺那样反对介入,文学又可能成为专家学者怀着无限敬意谈论的对象,从而失去延伸至社会、作用于世道人心的有效性,这岂不是对文学的另一种伤害?因此,在今天,单方面讨论文学的胜利或“公知”的失败都没有太大意义,我们需要的是回到问题的原点上,对如下问题作出回答:什么是文学?作家究竟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作家与知识分子的关系如何体现才是一种理想状态,从而也能让文学受益?  
2013年11月9日 ■   (刊于《名作欣赏》2014年第8期,注释从略,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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