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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他者的“自由”绝境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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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21 03:06:0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时间是食肉的 评论 他人之颜


一、医生的目的
奥山在获得面具前后多次质问医生“你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每次医生都以“实验”为借口搪塞过去,让人以为他只是出于纯粹的对人类精神面貌的好奇心而掩藏了真实的动机。要了解医生的动机必须从医生的妻子讲起。
医生的妻子从来没有正面出现在片中,开始只在医生和护士的对话里提到她,之后她的侧影、头发开始以超现实的方式出现在诊所的背景中。医生接到警察局电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冒出来说“正餐准备好了”。
医生和护士之间很明显是婚外情关系,而这段婚外情却是在他妻子无处不在的监视下偷偷进行的。医生的妻子不是作为一个角色来塑造的,而是作为一个 “他人”。在这个“他人”的目光下,医生感到自己的不自由,而正是这种对“自由”的理解,促使他产生了制造一个面具来逃脱这种目光、以及逃脱聚焦在此目光下的自我身份的渴望。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个实验有趣之处在于他将帮助奥山成为一个社会关系中的“隐形人”。这是整个片子的切入点。因为正是医生对“自由”的错误理解,促成了奥山的悲剧。作为精神科医生的他当然明白这个实验的危险性,所以他选择奥山来代替他体验这种“危险的自由”。何况整件事给医生带来了类似造物主的乐趣。
然而作为实验对象的奥山并不希望成为“隐形人”。至少在一开始,面具对医生和奥山来说意味着不同的东西。安上假面前,奥山问医生“你知道我在房间里想什么吗?”医生答“是拿你所有的自由怎么办吗?”而奥山却压根没考虑过作为社会隐形人的“自由”,相反,他急切地想获得一个确定的新身份向妻子复仇。他考虑的是“嫉妒”,是切切实实的人际关系。这和奥山对自己的认知有关。普通人在日常情况下总会相信自己是一个什么。如果说自我的建构必须要通过“他者”,如幼儿时期通过镜中的影像、通过父母的面孔表情作为介体来建立,我们总是通过他人镜像性地认识自己,那么在毁容后,奥山对自己的整体性认知发生了断裂。他无法在他人身上指认出自我,因而将自己视为“怪物”。对他来说面具(一张人脸)意味着“我”的重生,社会关系的重生。他需要一张新脸来恢复关于自我的完型的格式塔图景。

二、看与偷窥
在获得这个世界的种种方式中,“看”总是最特别,也是最主要的方式。有意识地“看”,或者说注视,不可能不参杂着判断、理解和情感中的至少一种。也就是说“看”的过程是自我的投射,是将被看物纳入为自己理解的世界中,但同时也创造出与被看对象的距离感。“看”赋予权力。嗅觉、听觉、触觉都不像视觉那样提供“掌控感”。
再提一笔医生、护士和医生妻子的关系。35分钟左右有一段护士去泡咖啡,回来的时候对医生耳语:“你的妻子又在听了”。这是“妻子”第一次被提到,揭示了她对医生的监视,但同时也说明了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护士看在眼里。也就是说,在“看”的关系上,她们是平等的。影片是这样表现的:护士向镜头正面走来,忽然她的背影也同时出现在前景,证明刚才镜头拍的都是镜中的影像。这时她略一迟疑,从表情上看是发现了医生妻子正在偷听,而下一秒切到的镜头在泡咖啡的护士面前已没有镜子了。这个切换使观众更容易注意到之前的镜像,而这个突兀的正面背影同时出现的镜像正是在暗示她同时处在窥视和被窥视中。
看似是奥山要求医生为他安上面具,但医生同时也选择了奥山,因为他发现奥山有“在别的病人身上体验不到的东西”,那就是在戴上假面之前,奥山将他人指认的我视为“非我”。别人都知道奥山是谁,但奥山本人不知道。公司秘书辨认出了奥山,奥山本人却拒绝这种辨认。他发问说“你怎么知道绷带下的那个人是不是我?”他拒绝承认他人眼中的自己,连带着仇恨所有投向他的目光。如果可能的话,他想“熄灭世上所有的灯,或者挖出所有人的眼睛”。奥山和这个世界的权力关系出现了不平衡,作为弱者的他感到要向世界追讨更多的权力。在“看”的时候不“被看”对他才是安全的。这是一般性质的看与偷窥的区别。偷窥者必须掩藏自己而使“看”赋予的权力最大化。他跟妻子提到自己在电影院的黑暗中观察眼前的一对男女,也曾试图从锁孔里偷看妻子洗澡,但这个企图在自省中被道德感挫败了。
偷窥中扭曲的愉悦并不是奥山想要的,至少在这个时期,他想要的是不牺牲自我(自尊心)地与这个世界恢复平等对视的关系。正如他自己所说,对他而言“回去”(恢复人际关系)是比“离开”(彻底抛开人际关系)更重要的事。无论是说“我打算把我妻子的脸烧得和我一样”,还是急切地渴望通过面具获得一个新身份“使妻子感到嫉妒”,其实都是希望“看”的关系能够对等。在安上面具的当晚,这个愿望得到了满足。医生对奥山说“你再也不怕光了”,“当女服务生走过时,你的双眼正盯着她的腿”。
而正是为了维持这种平等,奥山必须全身心拥抱这个新面孔,而不仅仅将它当作面具,新面孔使他的自我恢复完整性。这样他才可能说服自己:正在“看”的是拥有了新面孔的“我”,而非隐藏在面具下的那个施行偷窥的自己。他甚至为对等的“被看”做了充足的准备。有了新面孔的他开始不断注视镜中的自己,这便是这新自我的最初建立,之后迫不及待地买了和面孔相称的新装、改变生活习惯甚至性格,都是为了适应这个新“我”而无意为之的。医生警告他“你正在被新面孔牵着走”既为事实但其实也是出自奥山的本愿。而医生的目光使奥山感到不安,因为那是唯一可以穿透面具的目光。医生始终都在提醒他“面具是面具,你是你”(“我说过,戴上面具就如同跳入了零重力,可你却坚持给它下定义。现在它将带你去哪里?”)。从安上面孔的当晚起,他就急切地想把医生赶走。但此刻赶走医生和最后杀死医生却不是出自相同的心理。在这一刻,赶走医生只是为了能完全占有面具赋予的新身份。
一开始奥山发现房东的弱智女儿可以辨认他而感到害怕,但经过医生的揭示后他便放心了。因为房东的女儿并没有在“注视”他面具下的那张脸,她识别世界的方式根本与“看”和“被看”无关。她处在这层权力关系之外。
看赋予观看者权力,但同时也创造出意识与对象永恒分离的距离感。面具虽然帮助奥山恢复了和世界的平等对视,但从他戴上面具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世界是陌生的,不现实的。他感觉不到风吹到脸上。世界上的种种纵深关系都被简化成了看与被看。如医生所说的,不再有朋友与爱人,信任与背叛。面具拒绝了个人融入他者、成为集体中一员的可能性。而正是对于面具的这种限制的不了解,奥山才灾难性地挑战了自己的新身份,试图勾引自己的太太以向她复仇。

三、化妆、爱情与游戏
关于化妆,奥山太太说了两件事
1.《源氏物语》中认为女性隐藏自己的容颜是高尚的
2.女性从来没有隐瞒自己化妆的事实
奥山太太从来没有厌弃过奥山毁容的样子。影片前半段她多次劝说奥山取下对健康不利的绷带。当奥山绑着绷带在黑暗中突袭了她,她推开他并不是因为厌弃、拒绝他,而是因为她比奥山更懂得情爱的乐趣。她拒绝的是奥山以寻求权力的方式向她做爱。奥山对她的突袭并不是因为爱她,而仅仅是为了向她寻求证明:甚至不是证明他作为丈夫的存在,而是证明他作为丈夫的身份已不存在。
奥山太太在意识到自己拒绝的姿态无意中伤到了丈夫以后感到内疚和抱歉,在之后的一次对话中,她试探性地问他要不要再关上灯,这是她希望对上次的拒绝作出补偿。她希望他再试探一次,但奥山却固执地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证明,有了借口去获得一个新身份来向她复仇,而不需要再证明什么了。
于是奥山太太提出了关于化妆的想法:《源氏物语》中的女性将遮蔽容颜视为高尚。这其实是因为化妆作为一种遮蔽,避免了赤裸裸的观看关系。她其实是想把丈夫从恐惧“被看”的窘境中拯救出来。而奥山却只把化妆看作女性取悦异性的手段,而感到妻子的要求是对自己的讽刺。
更重要的是,对奥山太太来说,化妆和掩盖面容的绷带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绷带是完完全全拒绝观看,而化妆——“女性从不隐瞒自己化妆的事实”,化妆虽然遮蔽了真实的容颜,却展现了一种邀请的姿态——邀请对方来探索这个处于迷雾中、无法被看清的“我”。情爱中最美好的部分是游戏性的,不是赤裸裸地展示,而是探寻不可被展示的地方。奥山太太非常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她在路上“偶遇”改变了容颜前来搭讪的丈夫,她也给自己化了浓妆,来配合他把这场游戏玩下去。在她看来,这是他们夫妻双方为了恢复激情而作出的努力,所以她后来才说她当时“既羞愧又感激”。也正是如此,当奥山在她面前揭下面具当头棒喝的时候她才会无比失望:原来他的面具里并没有邀请的姿态,更糟糕的是,他对她的做爱方式仍然是诉求权力式的,这里没有爱,只有在权力关系中战胜她、羞辱她的复仇的欲望。

四、逃离他者的“自由”绝境
当奥山太太把面具视为角色扮演的一部分时,她并没有想到奥山并不是在扮演,而是作为这个面具生存着。所以在失望之余她才会决断地说“我不能忍受的是假装一件面具是真的”。奥山本该满足于面具所恢复的他与她的对等关系,却发现他想要的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多。在摘下面具的那一刻他丝毫没有复仇的快感,他体验到的是深深的失落。他为什么会大叫道“这太简单了!太容易了!我受不了了”?因为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真的想要羞辱自己的妻子,他期待的是她的拒绝。他想要的是比获得她、宣布对她的权利更深厚的关系:她对他的忠诚和爱。这是他作为面具的存在无法得到的,为此他必须撕下面具。
然而撕下面具这一行为本身带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面具早已代替面具下的脸成为奥山本身。在体察到妻子的心意后他要求戴上面具和她再做一次,却被她断然拒绝。她拒绝承认这个新的他,借助面具重生的奥山以及他与这个世界重建的关系也随之轰然倒塌。我最喜欢的这个电影的镜头便是此刻的他一人坐在空房间中,面具半隆起着,不再有人形。面具不再是新的自我,而仅仅是面具。奥山不再是奥山,而是没有身份的存在。
失去与世界之关系的奥山只能以疯狂诉求权力来体验自身的存在。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偷窥者,甚至比偷窥更甚。面具为他滤去了所有来自他人的目光,隔绝了他回应他人目光中道德呼召的必要。他可以为所欲为。医生说过“面具会彻底毁灭所有人类道德”就是这个意思。
在实验的最初,医生曾经说这是一个“浪漫的实验”,那是因为医生对自由秉持的观念完全是浪漫主义的:体验挣脱他人的束缚、自我的无限扩大中所蕴含的生命力。这种浪漫主义的自由观是主体化的认识论哲学带来的。在得知无法被拯救后,奥山杀死医生的行为是复仇也是最后的自我放逐,杀死最后一个可以看见自己的人,然后沉沦到一个没有目光、没有他人之颜也没有自我的绝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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